柔日读史：张居正改革

1 改革，最难啃的骨头

　　孔子的儒家学说，也仅是到了【le】汉【hàn】代【dài】董仲舒，才得【dé】到独尊的确【què】认【rèn】。虽然是独尊，但中国文化【huà】还在形成中，汉唐文化，基【jī】本的格局还是海纳【nà】百【bǎi】川，大开大【dà】合。这【zhè】也是中国文化的根基【jī】和底盘。

　　一种思想、一种文化【huà】有它【tā】的社会背景和发展逻辑。改革，也需要它【tā】的逻辑。商鞅变法，也曾经【jīng】周游【yóu】列国，在【zài】齐国，与孟【mèng】子【zǐ】辩论，在【zài】魏国与百家辩【biàn】论，在【zài】秦国与甘龙杜挚辩论。辩论就是变革【gé】的【de】舆论和理【lǐ】论基础。

　　王安石变法，首先是【shì】倡导新学。新学以儒为宗，但不【bú】拘泥于【yú】儒学的旧【jiù】传统，敢于突破儒家思想旧框【kuàng】子，力求义理，通经致用【yòng】。他反对汉儒以来的章句【jù】训【xùn】诂之【zhī】学，敢于怀疑经传，探求意蕴，自【zì】创新【xīn】说【shuō】以解释古代经典。强调在求“理”同时，务求致用【yòng】，在【zài】理论研究上不囿于固有结论，勇于探【tàn】索【suǒ】，言有新意。新学【xué】是【shì】开【kāi】拓创新【xīn】的义理之学，是学术思想解放的时代产【chǎn】物【wù】。

　　梁启超认为【wéi】王安石的【de】新学重点是【shì】“经世致【zhì】用”，也是实现治国、平天下的【de】目标。

　　而张居【jū】正的改【gǎi】革【gé】，比较【jiào】直接。在《张居正【zhèng】》这本书【shū】中【zhōng】，张居正的改革从易到难，首先是吏治改革，接着是财税改革【gé】，最【zuì】后才是【shì】教【jiāo】育改【gǎi】革。

　　明朝【cháo】是一【yī】个【gè】皇权专治的朝代，张居【jū】正哪怕【pà】是一人之下万【wàn】人【rén】之上的首辅，其实【shí】没有宰相【xiàng】的权力，他的【de】权力，仅是票拟。当【dāng】然，大部分情况下，皇帝【dì】会遵从内阁决【jué】定，但决【jué】策【cè】权还是皇帝的，哪怕万【wàn】历皇帝登基【jī】时候才是十岁【suì】的孩子。

　　所以，明朝严格意【yì】义上讲，不【bú】是传统儒【rú】家理论的【de】君【jun1】权【quán】天授的王朝。因为君【jun1】权，必须受到天的制约。天是什么，就【jiù】是民心、民意。天下人不是一家一【yī】姓的天下，而是天【tiān】下苍生的天【tiān】下，执政【zhèng】必须为【wéi】民。董【dǒng】仲舒说：“天立王【wáng】，以为民也。故其德足以安【ān】乐民者，天【tiān】予之;其足以贼【zéi】民者，天夺【duó】之。”

　　如果皇权【quán】专治【zhì】，意【yì】味着明朝是姓朱的，张居正【zhèng】就是跟【gēn】朱家打工【gōng】的。屁【pì】股指【zhǐ】挥脑袋，张【zhāng】居【jū】正要做的事【shì】情【qíng】自然是把首辅的位【wèi】置坐稳。张居正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，他真的一心一意、鞠躬尽瘁为【wéi】明王朝的巩固服务，为朱皇帝中央集权的巩【gǒng】固服务。

　　王安石虽【suī】是儒【rú】家新学，虽然很多具体【tǐ】的内容方法跟传统的儒家【jiā】不【bú】同，但作为【wéi】君【jun1】子修【xiū】齐治平的【de】理想和使命却是一致的。“经世【shì】致用”的目的，无非还是给百姓安【ān】身【shēn】立命，给天下【xià】带来太平。

　　张居正刚好相【xiàng】反，他还是极力坚持儒家【jiā】正统思想，反对标新立异。他对于李贽【zhì】及其学问的存在，怀有高度的【de】警惕。对于曾经的好【hǎo】友何心【xīn】隐却是将【jiāng】其通缉棒【bàng】杀。小说中，何【hé】心【xīn】隐与张【zhāng】居正谈了【le】三个建议【yì】，一【yī】是用贤人，不【bú】用【yòng】朋党；二是用循吏【lì】，不用清流；三是清巨室，利庶民。前【qián】两个建议，都【dōu】得【dé】到张【zhāng】居正【zhèng】的【de】认同和采【cǎi】纳【nà】。第三点，也是最为根本的立足点，属于立场站位，双方则完全对【duì】立。

　　指【zhǐ】挥张居正脑袋的，是【shì】首辅的位【wèi】置，这没【méi】问题。首辅对【duì】谁【shuí】负责，对天子负责也没问题【tí】，但【dàn】如果天子所代表【biǎo】的不是黎【lí】民百姓【xìng】，而是【shì】朱家天下呢？张首辅还能够“清巨室，利庶【shù】民”吗？张居正的【de】政治正确是什么？

　　王安石和张居【jū】正【zhèng】都是偏执【zhí】狂。但【dàn】如果王安石是【shì】一个理想主义者【zhě】的偏【piān】执狂，我更愿意相信张居【jū】正是【shì】一位【wèi】技术官僚的偏执【zhí】狂。王安石被称“拗相公”，为【wéi】了实施变法【fǎ】，一根【gēn】筋走到底，无所不用其极。也【yě】可能因为操之过急，或不【bú】熟谙人性，使很【hěn】多变革者，都【dōu】走到改革【gé】的对立面，导【dǎo】致【zhì】改革的失败。但【dàn】王【wáng】安【ān】石的【de】诗词非常优美。

　　虽然从层面上讲，王安【ān】石【shí】的变法更加的立体。新法是【shì】变法的理论依据，各种新颁的条【tiáo】令是变法的实践，把【bǎ】新法的探索和实践应用于科考，目【mù】的【de】是给【gěi】变【biàn】法的实施创造【zào】一个更加【jiā】良好的社会环境，也算【suàn】是“三【sān】位一体【tǐ】”吧。可惜这个“三位一体【tǐ】”实【shí】施【shī】起来【lái】太过【guò】匆忙，最终为是无疾而终，反【fǎn】而落得一【yī】个“北宋亡于王安石”的骂名。

　　感觉明朝是【shì】一个【gè】非常灰暗晦涩的王【wáng】朝，能够走上首【shǒu】辅位置的【de】人，无不是世【shì】事洞明、人情练达【dá】之【zhī】人，张居正想必如此聪明绝顶。所作所为，都【dōu】必须拿【ná】捏的【de】准确，改革的收效也非常明显。

　　张【zhāng】居正非常清醒，多用能干事的循吏。太史公讲，循吏是【shì】指那些勤政利【lì】民、刚【gāng】正不阿、执法无私的官员。张居正【zhèng】对清流【liú】者【zhě】，没【méi】有好感，认为都是眼高手低的【de】人，遇事不讲【jiǎng】变通，好名而无实【shí】，讲【jiǎng】的都是绝对正【zhèng】确【què】的废【fèi】话，盘算的不是现实利益【yì】，而【ér】是道【dào】德功【gōng】名【míng】。

　　隋唐以【yǐ】后【hòu】的【de】中国，社会的开放、迭【dié】代和【hé】进步已经成为【wéi】过去。思想一旦【dàn】被【bèi】系统化【huà】和固化【huà】，社会就会走【zǒu】向【xiàng】封闭和保守，任何的创新要不成为异端邪【xié】说，要不是这种学【xué】说变得玄之又玄。王安石的新学，王阳明的心【xīn】学都是这【zhè】种命【mìng】运。

　　相对于欧洲社会的发展，从文艺【yì】复兴【xìng】开始，欧洲每隔【gé】一【yī】百年【nián】，人类社会的【de】发展【zhǎn】，就取【qǔ】得一个巨大的进步【bù】。地理大【dà】发现，思想解放、新教改革、工业革命【mìng】、启蒙运动【dòng】、科【kē】学革【gé】命，波波袭来。而中【zhōng】国【guó】社会文化的发展，却是起【qǐ】了个大早，赶了晚【wǎn】集，日趋走向封闭。

　　黄仁【rén】宇在《万历十五年》中反省中国的道【dào】德【dé】唯上论，讲：“道德【dé】非【fēi】万能【néng】，不能【néng】代替技术，尤不可代替法【fǎ】律【lǜ】，但是【shì】从没有说道德可【kě】以全部不要，只是道德的观【guān】点应当远大。凡能先【xiān】用【yòng】法律及技术解决的问【wèn】题，不要先就扯上了一个道德问题。因为【wéi】道【dào】德是一切意义的【de】根源【yuán】，不能分割，也不便妥【tuǒ】协。”

　　而明【míng】代的王阳【yáng】明讲中国【guó】官吏的道德观：“所谓道德，功【gōng】名而已；所谓功名，富贵而已。”

　　黄仁宇切【qiē】境的指中国的【de】官吏【lì】，以熟读【dú】诗书的文人治理农【nóng】民，他们不可能改进【jìn】这个司【sī】法制度，更【gèng】谈不上保障人权。法律的解释和执【zhí】行离【lí】不开传统【tǒng】的伦理，组织上也【yě】没有【yǒu】对付复杂的因素和多元关系的【de】能力【lì】。

　　说到【dào】海瑞：一【yī】个人道【dào】德之长，仍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【shù】之短。王跃文【wén】在《大清【qīng】宰【zǎi】相》中【zhōng】说：能【néng】官多专，清【qīng】官多酷，好官多懦，德官多庸。海瑞在苏州府的任上不【bú】到两年时间，硬是把一个【gè】膏腴【yú】之地，弄的经济萧条，赋【fù】税骤减，富家【jiā】纷纷举家迁徙他乡避【bì】祸。

　　在讲到【dào】中国社会【huì】的治理，黄仁宇深恶【è】痛绝的【de】分析：中国【guó】两千年来，以道德代替法【fǎ】制，至明代而极【jí】，这就是一切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的症结。他继续讲，道德至高无上，它不仅可以指【zhǐ】导行政，而且可以代替行【háng】政。我们的【de】帝国在体制上实施【shī】中央集权，其【qí】精【jīng】神上的支柱为道德，管理的方【fāng】法则依靠【kào】文牍。

　　我们把张居【jū】正改革【gé】放在整个【gè】中国历史的长河，也就是一个稍【shāo】纵即逝的【de】浪花。因为他仅是【shì】一个失败【bài】的案例，一个中国专制王朝阴影底下的【de】一【yī】个【gè】妄动。

　　他所探索和实践的【de】一切，就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个十【shí】年的改革。它没有时间为他的【de】改【gǎi】革做【zuò】理论铺垫，他没有时间【jiān】和能力，去架构一【yī】个体【tǐ】系，去保证在他【tā】离【lí】去之后，能够在法治的架构【gòu】里面保证他努力的成果能够得【dé】到持续的推【tuī】广。

　　实际【jì】上【shàng】，对【duì】于一个专制的王朝【cháo】，就是有十【shí】个张居正、一百【bǎi】个【gè】张居正【zhèng】，也是无能为力的【de】。但如果把一百个张【zhāng】居【jū】正放在一【yī】千年，又自是不同。改革者们，向天再借【jiè】一千年！

　　什么【me】是中国与中国【guó】文化，它并非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个地理的概念，而是一个【gè】文化的约定。弗朗索【suǒ】瓦·西里【lǐ】内利主编【biān】的《法国文化史》解析，“一个【gè】群体居【jū】住【zhù】的【de】领土【tǔ】，一份共【gòng】同【tóng】回忆的遗产，一座【zuò】可供共同分享【xiǎng】的象征和形象的宝库，一【yī】些【xiē】相似的【de】风俗，是怎样经由共同的教【jiāo】育，逐渐形成的一个国家的文【wén】化”。

　　许倬云【yún】先生讲：“中国”这【zhè】个观念维【wéi】系力量有三【sān】，一是经济网络，二是政【zhèng】治【zhì】精英【yīng】，三是书【shū】写文字【zì】，使得中国虽然广土众民，仍然可以【yǐ】确保国家【jiā】内部【bù】的沟通，谁也不【bú】会被排斥在外，“中国人”才有【yǒu】一【yī】个共同的归属感。

　　许倬云先生【shēng】继续说【shuō】，回顾元明【míng】清这数百年“华夏/中国”的历史【shǐ】，他感到【dào】中国【guó】既不再有汉唐时代的包【bāo】容和闳放，也失去了【le】儒家思【sī】想与知识阶层对【duì】皇权的严正批判精神，这使得中国【guó】“失去【qù】主动、积极的气魄【pò】”。

　　许先【xiān】生深【shēn】感现实【shí】世界【jiè】的刺激，在世界文明存在【zài】和变化的大潮中【zhōng】，在“西方的【de】现【xiàn】代文明本身也已经趋于老化【huà】，如何在双重迷失的情况下，致力重【chóng】整原【yuán】来的共同【tóng】体，建构一【yī】个动态平衡的【de】新系统，将【jiāng】是各地中国人都必须面临的难【nán】题”。

　　越过王安石的改革，越过张居正的改革，到了【le】今天近一百【bǎi】年来【lái】中国社会的探索【suǒ】，相信社会主【zhǔ】义【yì】运动在中国【guó】，它并非是一些【xiē】社会制度安排【pái】的结果。因为马克思【sī】都【dōu】不相信【xìn】。但【dàn】它确实中国【guó】非【fēi】常真实的选【xuǎn】择，它一定【dìng】是一种文化选择的结果。

　　同时【shí】邓【dèng】公当年对于社【shè】会主义市场经【jīng】济理论的发展，相信也是一种文【wén】化【huà】开放、包容选择【zé】的结【jié】果。从理论【lùn】，到实践【jiàn】，到【dào】法律，它应该不是一蹴而就的结果【guǒ】，而是一个持续改革的历程。包容、开放、中庸，进取，为【wéi】天下【xià】故，为【wéi】苍生故，而不为功名、文【wén】章与【yǔ】道德【dé】，不为政治正确，与一时之成果。